我的父亲维菁,号孙萼,民国六年(1917年)丁巳三月初二生。父亲性格温良,诚恳老实,凡事能谦让,遇事好商量,人们送了他一个雅号“易得老倌”。易得老倌豁达开朗,总是一脸的笑,不时还来几个哈哈,好像根本没有家庭的压力和生活的烦恼。父亲三兄弟,为了躲壮丁(国民党法律三丁抽一,后来发动内战,发展到乱抽壮丁),父亲曾到益阳信義中学(现益阳市一中)当工友打杂工。 年轻时,他也酷爱打猎,我们老家叫“赶山”,他曾打死过野猪。由于人口越来越多,生活压力越来越大,一大家子打饿肚不是办法,爷爷叫父亲带我们另立门户,自寻生路。1947年春,父母亲带着哥哥和我离开了生养我们的老家双拱桥敞口屋,挑着简单的行李,带上几只饭碗,一口铁锅,来到九都长山村,为峡山地主罗滌楼守山。太老爷留下的敞口大瓦屋、烧鸡坡大青山,我们没分一片瓦、一棵树、一根竹,我们的易得老倌父亲是绝不会提出分家产的。
父亲为人办事逗人喜欢。他守山时,东家财主罗滌楼喜欢,因为他尽职尽责。地方的贫苦农民喜欢,因为农民进山砍点烧柴什么的他从不阻拦。特别受汉寿炭牯佬(烧炭工)喜欢。汉寿人包下财主的山烧炭,父亲代表东家和他们订下君子协定:凡是竹子和用材林好好积蓄,凡灌木和薪炭林统统烧炭,父亲不刁难,炭农也自觉,年年烧炭,从没纠纷。财主也开明,从没派过监工打手。地方农民群众和汉寿炭农跟我家关系十分密切,我们和东家关系也不错。土改时我们分了财主的守山屋,石牛洞几亩山和屋边的六亩天水田。父亲精心耕作,收成一年比一年好,到1957年已自足有余,过年还杀年猪。1957年还从山中砍来大树,备好了一个七柱大木屋的材料,58年养猪大跃进,公社修万猪场,干部对父亲说:“易得老倌,现在公共食堂了,把你的屋料拖得去修万猪场行不?”父亲嘿嘿一笑说:“要得要得,政府作用就拖吧。”陶铸来桃江考察并解散食堂时,我们土改分的守山屋在修长山冲水库时作柴禾烧了,新屋料修了万猪场,猪场解散时被别人哄抢一空。我们家真正成了上无片瓦、下无插针之地的赤贫。干部说明:“易得老倌,你的屋没了,住到三老倌牛栏屋里行不?”父亲又嘿嘿一笑说:“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。”食堂解散后,我们一家七口人,就住进了堂叔符育贤(排行第三,人称三老倌)一间既关牛又舂米的偏屋里。
父亲没有当过丁点儿官,连生产队的小组长也没当过,但从1956年初收社开始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生产队解散,他当了20多年的保管员。父亲忠诚老实,没有一点点私心,最好的稻谷分给别人,自己担霉变了的;红薯让别人担好的,自己留挖烂了的。社员们异口同声地说:“易得老倌办事公直,我们信得过。”说实在的,父亲没有留给我们什么财产,他处的时代一次又一次地折腾,他过的日子是绝对的平均主义,他没有本事也不可能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,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。父亲的善良、无私、厚道,烙印在了我们的身上,我们兄弟姐妹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,他的优良品质影响着我们,也将影响着他的子子孙孙。
母亲赵氏淑贞,身材匀称,眉目清秀,特别是白里透红的肤色,显得永远年轻靓丽,也是一般女性无法拥有的丽质。她的性格,她的言行具备最优秀农村妇女的所有特点。但她的道路坎坷,命运多舛,她原本出生在三官桥八都一个肖姓财主家,一是因肖家一连生了七八个女嫌女多,二是那肖家外婆生母亲时,手患了骨髓炎,乡下叫檀鬼子刺伤,一狠心,把母亲丢给了黄泥岗赵姓外公家。不幸的是,母亲不到8岁,领养她的赵家外婆一病不起撒手人寰,没有办法的赵家外公只好狠心把母亲扔到水满冲我符家做童养媳。8岁的女娃为奶奶端茶倒水,脚下垫个小板凳烧茶作饭,什么苦都吃过,什么难都为过。母亲除了贤淑、温良、勤劳、俭朴的美德外,特别具有一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勇气。我们大家庭的建设,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和成家立业,我母亲的付出和功劳确实超过了父亲。单讲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,母亲拼死拼命,翻漏红薯、挖菜脑壳、勒稗子。稗子是田中的草本植物,细圆的颗粒能磨出粉子,粉子和小红薯、白菜头熬成糊糊,能填肚保命。父亲和我们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丧命,连患水肿病的也没有,这是母亲的功劳,也是伟大的母爱创造的奇迹。
自从离开老家敞口屋到长山村守山,母亲再也未住过好屋,守山屋蔑壁四面透风,晚上能看见老虎在屋边走过的身影。公共食堂解散后住牛栏屋,后来队上分给我们两间房,用茅草盖顶的厨房永远也止不住漏,春天雨水多,母亲赤着脚好像在泥田中劳作,一双脚沤得又红又烂。刚煮好的白米饭被酱油一般的屋漏水浸坏还必须重作,那种艰难、那种尴尬难以想象。我家兄弟姐妹多,且一天天长大,这两间屋实在容不下满屋大小,苦了我在外工作的哥哥,利用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,拼死拼活地买树入搬砖,经过几年的准备,修起了三间土墙屋,虽然简陋,但总算又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,解决了“大家”的问题。因为人多拥挤,哥哥嫂嫂又为他们“小家”修建了三间瓦房。没有哪个“工人阶级”比我哥更辛苦,没有哪个“四属户”比我嫂嫂吃的苦更多。哥哥嫂嫂为大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,而他们获取的太少太少。母亲经常在我跟前念叨,要兄弟姐妹要牢记哥嫂的好处。而她从不提自己的艰辛和贡献。父亲中年患比较严重的高血压、冠心病,不能从事体力劳动,母亲又挑起了生产劳作,承包一切家务的重担,撑起了一片天。
后来,我们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了,九十年代中期,满弟雪和率先在周家牌建起了两层楼房,父母亲住上水泥洋房了。我也于1998年建起了一栋400多平米的三层小楼,本想接父母亲来桃江享享福,住几年好房子,而已83岁高龄患高血压冠心病的父亲坚持不住了,于1999年古历二月二十日与世长辞。父亲去世对母亲打击最大,厮守一辈子从未吵过架连脸都未红过的老夫妻突然失去一半,母亲精神崩溃了,仅仅半年,古历八月二十四母亲因脑动脉硬化瘫痪失语随父亲而去。从1928年到符家当童养媳至1999年双双归天,71年相濡以沫的恩爱老夫妻共同奔赴了极乐世界。
父亲很善良,母亲特伟大,他们的风貌,他们的思想,他们的品格,值得子孙后代好好学习,永远传承。我也相信,父母亲的在天之灵,将庇佑子子孙孙兴旺发达,人才辈出,为家族为祖国争光。
(摘自符汇河《快乐人生》,作家出版社)